Tuesday, August 1, 2017

有一個人,四十幾歲出傳記


四十幾歲學人出傳記?而且仲係五百頁的磚頭式自傳。只有王惠芬夠膽做,只有她做得到。

一聽到王惠芬話要出自傳,我和她的少數族裔朋友都有同一疑惑:快要死的人才出自傳啊!後來她發現患上癌症,手術電療化療後抑鬱病發,我真的憂心。

認識王惠芬,從電視及電台節目開始,她是被訪者,是烽煙節目的評論嘉賓。她每時每刻笑容熾熱,一談種族平權與弱勢社群故事,如火山爆發,空氣升溫,感染力令四周的人亢奮;她說話一針見血,有故事、有感情、不迴避,真摰動人。我在大學教  storytelling,王惠芬是我至今碰過最厲害的 storyteller,沒有之一。

她是說故事能手,因為她生命本身已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,她奔走為少數族裔爭取權益,遇到的故事更離奇:原來只不過是十多年前,有社福機構會開宗明義不服務少數族裔,見到南亞人關門拒客;有為人師表者口出惡言,非我族類不教。她化激憤為動力,創辦融樂會,赤膊上陣;她娓娓道來少數族裔在社會底層暗角的故事,他們的生離死別、快樂哀愁,我們一直不知道。

王惠芬說自己有讀寫障礙,傳記由黎苑姍執筆(即是阿離,我最近才知道),黎筆下的王惠芬,自信、熱情;笑臉的背後,也怨憤、暴烈,她得罪人多,爭取權益無面畀,在一些政府官員眼中,她是一個「八婆」;但她朋友也多,危急關頭總找到濟助;她由細到大靠把口,不遵守常規、不讓人好過、不斷挑戰既有制度,以不爛之舌,觸動政府中人;對一些因循的政府官員而言,王惠芬最恐怖的地方,係「嚟真」。

多少人(應該包括我),口說得動聽,雄心壯志,追尋乜乜乜,一遇到問題就縮,但王惠芬要做的事,「嚟真」,死纏爛打,明知不可為而為,永不言倦,勇往直前,好得人驚。

記少數族裔平權路,王惠芬一樣「嚟真」,此書內容,大概會得罪不少人,她直截了當,刺破「專業」外衣的偽善,書中故事,對部分社福機構、社工、教師、警察、醫生護士、高官低官的批評,絕不留情。她目睹很多專業人士,歧視在骨子裡,「最嚴重的歧視,是視而不見」。

她為社會的冷漠忿怨不平,她一位同事(即是現在的丈夫)非常奇怪她為何對世間種種悲劇仍未看透,吐過一句:「咁好笑既?你天堂嚟架?」

王惠芬成功了嗎?十多年來的奮鬥,少數族裔的教育瓶頸,無疑改善很多;《種種歧視條例》立法了,社會人士開始明白少數族裔的處境,政府撥給支援少數族裔的資源,甚至出現「過分倡議」的說法,即是錢太多,社福機構不懂好好利用!

黎苑姍筆下的王惠芬故事,反覆出現一個主題:專業理想在制度中變質。

本來,一切專業,自稱有偉大使命,所做的事,應是使命主導 (mission-driven),即是,有意義的事就要做;但殘酷現實中,卻是金錢主導 (money-driven),即是,有錢有資源才會做 (p.308)

好的,現實如此,王惠芬於是竭力爭取資源,後來,錢是有了,卻發現很多主事者無心去做。好些機構,見到有資源,就寫計劃書、追數、搵錢;錢到手了,就搞迪士尼海洋公園遊、來來去去學習廣東話、搞足球賽,王惠芬眼中,不少這類活動根本不能改善少數族裔整體生活。
「有幾個高官曾不約而同地私下對她放話說,社福機構的自我審查,大多由總幹事和中層所為,他們是社工出身,卻自己首先放棄專業原則,擱下理想只要有錢有資助,一切都能「有商有量」,即使政府計劃書的範圍寫得寬廣,也不見得社福機構能寫出宏觀而具崇高理想的計劃,大多是翻炒,了無新意。」p.311
王惠芬也發現,很多老師礙於忙碌的日常,勞碌於吃人的教改,或本身也帶歧視眼光,他們的教育熱誠,並不包括少數族裔。
 「王惠芬每每為此歎息,所有宏大濟世的教育理想,落到人的手裡,卻被輾角熨平,削成一顆顆細冷之物,打磨鍍金,鑲嵌在龐大而狹隘的體制機器上,成為裝飾,適時透出微弱的鱗光,掩過體制的幽暗。」p.185
 個人力量,如何去搖動體制?

《公義的顏色》記一個人的瘋狂半生,也記她多年來的同行者,更是香港少數族裔平權路的血淚史,一個所謂國際大都會被遺忘的一頁。

《種族歧視條例》通過了,社工、教師與社會人士對少數族裔的態度也慢慢改變,但距離王惠芬的理想,依然遙遠。

傳記結尾,記「鳥與樹」,一隻永不言倦的小鳥,與她所棲息之大樹的故事。有愛若此,令人動容。

王惠芬比常人活多了十倍,五百頁,才夠書寫她生命的厚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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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關文章,記了一些書中有談到的事例:王惠芬: Why me? Why not me?

王惠芬新書答謝對談會

王惠芬 X 區家麟:談公義、說故事 (以上種種,希望也談到!)

時間:13/8 (星期日) 3:30pm-6:00pm
地點:太子 TC2 Cafe & Workshop
報名:http://doodle.com/poll/mnyzh233e5kwrpxk

(本文刊於明報專欄〈2047夜〉,此為加長版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