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May 4, 2012

六四不是運動


區家麟|絢麗荒涼    (本文4/5/2012 刊於《信報》)

每當「六四」的周年紀念臨近,搜尋引擎與網誌上的關鍵字搜尋排行榜,都會出現一個奇怪的字眼:「六四運動」或「六四运动」,顯示有很多人想找「六四運動」的資料。歲月如流,歷史在扭曲、記憶在變形;盯著電腦屏幕上「六四運動」這新詞,不期然會心寒:「六四」竟然變成一場「運動」?

一九八九年六四那一夜,當時的主流媒體與如今位高權重的政客們,都曾經稱之為「屠殺」、「屠城」;過了幾天,開始改稱「鎮壓」;過了數月,慢慢變成「六四風波」,繼而成為「六四事件」。稱六四為「事件」,平淡如開水,仿若茶樓等位吵架一樣無可無不可;中共的官方說法為「八九年春夏之交一場政治風波」,驟眼一看,簡直有點詩意。

到今天,「六四」在內地互聯網上不再存在;六四那一夜已在歷史上被消失。只是二十三年的光景,竟然開始有人稱呼六四是一場「運動」。

八九民運,是歷時個多月的民主運動;六四,是民主運動裡一個階段性的終局。六四不是民主運動,「六四」是開槍殺人,坦克進城殺戮平民,令民主運動潰散;「六四」雖然有代表性,但不可能成為「民主運動」的簡稱。

政府與學校刻意抹掉歷史,「六四」慢慢成為一片朦朧記憶,「六四運動」這新詞,不只見於年輕網民與學生網上搜尋;主流電子傳媒曾不只一次出現讓人驚愕的「六四民運」講法,翻查剪報資料庫,「六四運動」字眼似乎始於九十年代末,開始零散見於台灣及馬來西亞的華文媒體。台灣人老早把中國當作「鄰國」,鄰國的事,不必認真,隨隨便便貪求用語簡潔,可以理解。但「六四運動」字眼,近幾年於本地傳媒亦有增加趨勢,雖然遠未成為主流,但偶然會見到如此文字:「參與過六四民運的方勵之病逝…」、「八九年北京六四運動期間…」、「熱衷六四運動的…」散見於暢銷報章與不少專欄作家之手。

「六四運動」的另一衍生產品,叫「六四精神」。大家可能聽得很多「五四運動」、「五四精神」,於是「六四精神」很順口。對眾多親歷波瀾的香港人而言,六四當天所見的,是無情鎮壓、腥風血雨;所歷的感情,是淒戚悲慟、國難當前。無論如何,難以感到一種振奮人心,流傳久遠的「精神」。六四的主角,是坦克、子彈;六四的「精神」,是秋後算帳,以殺人換取「長治久安」,我們要「弘揚」這種「六四精神」?

也許,六月五日的北京長安街,一個王維林擋著一排坦克的壯舉,不畏強權的精神值得紀念;也許,轉眼廿載,香港人連年六四不忘上街,也算是一種「六四精神」;但有年在六四燭光晚會上,聽見台上有年輕人大喊「毋忘六四精神」時,仍覺刺耳。

口號能影響思維,符號與象徵也能指揮腦袋,「六四運動」與「六四精神」說得多,二十年後,很多人會以為「六四」是一件要努力追尋的美事。人的記憶短暫得可怕,今天的中學生,與他們談「沙士」,一臉茫然;講「董建華」,他們知道是古人一個;九七回歸前的殖民統治,是上世紀很遠的事;六四?什麼六四?

歐威爾在《1984》裡說,誰控制過去就控制未來,誰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。中學新學制中史不是必修,反而國民教育列作必修課,其心可誅。要學生真正認識祖國,了解國情,大歷史背景很重要;有背景,才能把汗牛充棟的歷史細節,放在自己的學習地圖裡,去蕪存菁,提起學習興趣,鑑古知今。如今國民教育斬件授課,零零碎碎;北上交流只看偉大建設好人好事,隱惡揚善;下一代對國史概念浮淺,懂得的,要你遺忘;不懂得的,要你繼續空白,正是當權者操控歷史的方式。

總理溫家寶訪東歐,在波蘭奧斯威辛集中營紀念館題詞:「不懂得歷史,就沒有美好的未來。」他說的話,從來都正確得很。

德國人如何處置殘害猶太人的歷史?他們懺悔、認錯,在柏林市中心,建立遇害猶太人紀念公園,排列二千七百多個巨型石棺模樣的無字紀念碑,肅穆蕭颯,震人心弦。

中國政府如何處置殘害中國人的歷史?從大饑荒、文革到六四,始終如一,正是陳冠中於《盛世》書寫的國度:政府暗地落毒,全民被深刻而莫名其妙的幸福感籠罩,所有人都快樂,所有人都遺忘,那年那天的事,只剩下長年吃哮喘藥與抗抑鬱藥的人,才能記住。

難怪,我是吃哮喘藥長大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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