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May 7, 2012

當火星人遇上地球人:有關訪問



喜歡當記者,也許是迷戀著一種感覺:那種隨時隨地,遇上不同人,聽不同故事,發問時完全想像不到這個答案、踏上征途時不知在什麼地方下車的忐忑。

為港台《七百萬人的先鋒》做主持,重拾一點點往日當記者的感覺。第一集訪問粵劇老倌龍劍笙,已是大挑戰;余生也晚,對粵劇認識淺薄,唯一現場聽過的曲,是前幾年阿媽在旺角陳慶社區中心「登台」而捧場。

訪問裡,那些年的戲班故事,固然有趣。想談的,是龍劍笙其人。

龍劍笙談自己,很多事情都意想不到,距離一般訪問「大人物」預設的答案很遠。

例如,談少時初入行拜師學藝,抱負?不,她說:很開心,大條道理不用返學。

德高望重的大老倌,應有心培育後進吧。不,她說:做與教是兩回事,懂得做,不代表懂得教,所以她堅決不教,怕有辱師門。

九二突然暫別舞台,移民加拿大,她往日甚少說出原委,今天她哭著回憶與任劍輝師徒之情:「她走了,我確實好像少了一些東西,整個人不知所措……我恐怕有朝一天,踏出台板後,腦海會空白一片或者做錯事,到時不僅令自己出醜,還會失禮我的師傅……但與其出醜,不如藏拙。」

到加拿大,有繼續練曲吧。不,她說,十多年,沒有練曲操曲,沒聽沒看。

重踏台板,駕輕就熟吧。不,她說,很擔心,壓力很大。

謙厚、真誠,活出自己,不說大道理,與我想像的大老倌,相差很遠。

當記者,做訪問前,總會帶著一堆問題,心裡甚至帶著一堆答案去問。每個人,總會對別人的生活選擇、生活態度,有一種預設。不只訪問龍劍笙,訪問其他人時,也常冒起這種感覺:我以為你必定會想的事,你完全無想過;我以為必定如此,原來絕非如此;我以為理所當然,原來是自己一廂情願;我以為是真相,你說是假象;我說你很努力,你卻道是運氣。

每個人都騎呢古怪,最後又發現,我有這樣的預設才是最騎呢古怪。做訪問,常覺得火星人遇上地球人,火星人是我。

也許,這就是做專訪,和陌生朋友「忽然談天」的有趣之處。

龍劍笙 (香港電台圖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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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七百萬人的先鋒:龍劍笙》網上重溫

(訪問龍劍笙節錄,8/4/2012刊於《信報》)

時光荏苒,本港粵劇界出現過不少先鋒,當中很多更是傑出女性,好像人稱阿刨的龍劍笙,自六十年代加入仙鳳鳴劇團後,從此與粵劇結下不解緣。

直至九十年代初,其師傅之一任劍輝逝世,對她打擊甚大,致使她宣佈暫別舞台移民加國。後來亦因任姐的緣故,阿刨決定再踏台板,至今亦有數次演出。對於粵劇,她提醒年青一輩切忌追求捷徑,又慶幸演出者及觀眾均有新的接班人,可見七百萬人有福了!

區 區家麟  李 李麗娟
龍 龍劍笙

區 1992年,當時刨姐宣布休息,那時剛好是任姐逝世不久。很多人覺得你的粵劇事業如日方中,都很期待繼續聽到你的聲音,為何你會作出退出這個決定,當中是否經過很大掙扎?

龍  當然有。當時身體不是太好,再加上要移民,相信絕大部分原因都是任姐走了。因為無論台上或台下,她給我的東西實在太多。在台上教我表演藝術,在台下教我 做人處世,又替我安排如何移民、處理自己的東西。她待我如子女一樣,她是我的精神支柱;所以她走了,我確實好像少了一些東西,整個人不知所措。

我恐怕有朝一天,踏出台板後,腦海會空白一片或者做錯事,到時不僅令自己出醜,還會失禮我的師傅,所以不如休息一下。的確很難決定,但與其出醜,不如藏拙。

任姐逝世 遠走彼邦

李 這十多年間,你都有不斷操曲?

龍 沒有啊!

李 沒有?還以為你會每天操曲及練氣!

龍 移民時,很多人跟我說,當你停留半年後就會回來,我也一直以為自己會採取這樣的方式。不過,當我在彼邦生活了半年,又覺得很享受那邊的生活,所以就沒有當作一回事,亦忘掉了在香港發生的事,沒有操曲,也沒有練功,更沒聽沒看。這一切並非刻意,卻是很自然的事。

直至2004年,有人叫我回來參與紀念任姐逝世15周年的演出,答應了別人,就得好好地操曲練功,結果一邊答應,一邊做好自己。

區 畢竟放下15年,可以「重新來過」嗎?

龍 記得那次要演出紀念任姐逝世15周年學生都要做一幕折子戲,我心想:「沒做那麼久,我真不知道能否做到!」怎料別人說:「你騙人!學了,便認識了!」

台上台下 皆有接班

區 說實在的,我這一代出生的,對粵劇不大熟悉,但重看刨姐的復出表演,不少影迷自稱「龍躉」,而結尾那「半世紀」的感覺很強烈!

李 平日我看過不少表演藝術,少見戲迷對你這般熱情。何解?

龍 這些都是令我很感動的地方。尤其是離開了近20年,現在看到很多年青的觀眾,有些十多歲就來觀看,真的很出乎意料!不過這是一件很令人高興的事情,因為演出者要有接班人,觀眾也要有接班人。

區 這趨勢比先前你回來演《西樓錯夢》時更明顯?

龍 對!不過雛鳳鳴戲團的觀眾層面一向較廣,很多都比較年青,有些不懂中文的,都會前來觀看!

學習粵劇 絕無速成

李 阿刨,佻皮的角色你又可駕馭,苦情戲亦可。當中我最喜歡《庵遇》,而你發揮得這樣好,是否訓練經年才能做到?

龍  其實我和阿嗲非常幸運,一直有兩位名師任姐和仙姐陪着我們。除了起初教導我們外,之後我們一直演出,他們都有觀看,每當她們看到有什麼不對,晚上回去就 會告訴我們,然後又會示範給我們看,指出這裏演得不夠肉緊,那裏表現得不夠傷心等。有時他們會重做一次,再不明白的話,就會讓我跟仙姐對演,讓阿嗲跟任姐 試試,所以我們一直獲得她們二人的指點,較其他人更幸福及幸運。

區 二人會否很嚴厲?

龍 仙姐的確比較嚴,但她不會打,也不會罵。當然你犯錯的話,她會指點,要是她不告訴你的話,那你就應該哭吧!有時指點得多,當然會痛哭,那時她就會跟我說:「你是否不喜歡我指點你?不是?那你就唱吧!」當你在哭的時候又要唱戲,那就算是最悽慘吧!

李 這種精神,我們很是欣賞,正如節目名稱《七百萬人的先鋒》,如果年輕人可以有這些機會去鍛鍊,亦能經歷這樣的訓練,就不會遇到困難便跳樓、自殺吧!

龍 尤其學粵劇,是沒有速成的。如果好像我們這樣,有名師教導就好,就算沒有名師,自己也要虛心地學習,付出更多時間,哪裏的表演也要去看,不論什麼曲種都要學習,這樣就比較好一些。千萬別以為一、兩年,就可成為小生、花旦。

輯錄及撰文:黃仲賢